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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沙龙的才智价值往往与风雅成反比,然而,既然斯万认为邦当夫人讨人喜欢,那就是说一个人沉沦而被迫与另一类人为伍时,他对他们不再苛求,对他们的才智及其他不再挑剔。如果这一点是真的,那么,个人和民族一样,在失去独立性*的同时也失去自己的文化修养,甚至语言。这种容忍态度的后果之一,便是从某个年龄开始,人们越来越喜欢听别人赞扬和鼓励自己的才智和气质,例如,大艺术家不再和具有独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学生来往,后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语言是他的教条,他们对他唯命是从、顶礼膜拜,又例如,在聚会中某位唯爱情至上的、卓越的男士或女士会认为,那位虽然才智平庸,但话语之间对风流韵事表示理解和赞同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人,因为他的话使情人或情妇的情|欲本能得到愉快。再以斯万为例。邦当夫人说,有些沙龙只接待公爵夫人们,真是岂有此理!此时,作为奥黛特的丈夫的斯万便点头称是,要是往日在维尔迪兰家中,他会对邦当夫人不以为然,而此刻却说她是个好女人,既富有风趣,又不附庸风雅。他也乐于给她讲一些有趣的事,使她乐得直不起腰,她没听说过这些事,但一点就通她喜欢讨人欢心,喜欢取乐。

这么说,医生不像您那么酷爱花?斯万夫人问戈达尔夫人,啊!您知道,我丈夫是圣人,中庸之道。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嗜好。邦当夫人眼中闪着狡黠、欢乐和好奇,问道:什么嗜好,夫人?戈达尔简单明了地说:看书。这种嗜好可没什么让妻子担心的。邦当夫人惊呼道,一面克制邪恶的微笑,您知道,医生完全钻到书里去了!那好呀,您不用担心害怕……力,您听说维尔迪兰夫人要在新买的房子里装电灯吗?这消息不是我的私人密探告诉我的,是从另一条渠道,电工米尔德那里听说的。您瞧我对消息来源毫不隐瞒。连卧室也要装电灯,配上灯罩使光线柔和,多么美妙的奢侈!我们的同代人总是追求新玩意,哪怕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玩意。我一位朋友的嫂嫂在家里装了电话,不用出门就能向供应商订货。我承认我略施小技让她同意我哪天去对着电话机谈话。电话对我很有诱惑力,不过我宁肯去朋友家打电话,而不愿自己装电话。新鲜劲一过,电话会完完全全成为累赘的。好了,奥黛特,我走了,别再挽留邦当夫人,她要送我回家,我必须走,您这下子可让我闯祸了:我丈夫比我先到家!

我也一样应该告辞回家了,虽然还没有品尝菊花这些鲜艳斑斓的外壳所蕴藏的冬天的乐趣。乐趣尚未来到,而斯万夫人似乎不再等待什么了。她任仆人收拾茶具,仿佛在宣布:关门了!她终于开口说:真的,您也要走?那好吧,再见。即使我留下来,也就未必能体会到这陌生的乐趣,而原因不仅仅在于我的忧郁,也就是说这种乐趣并不存在于迅速导致告辞时刻的那条时间的老路上,而是存在于我所不知的一条小路上,我本该拐弯进去才对。不过,我的拜访至少已经达到目的,希尔贝特会知道她不在家时我来看过她父母,还会知道,用戈达尔夫人的话说,我一上来,从一开始就征服了维尔迪兰夫人(医生夫人从未见过维尔迪兰夫人如此殷勤讨好,还说你们大概天生有缘份)。希尔贝特将知道我曾恰如其分地、怀着深情谈起她,她将知道我们不见面我仍然能生活下去,而她最近对我的厌嫌,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她认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曾对斯万夫人说我不能再见希尔贝特。我这样说,仿佛我决心永远不再见她。我要给她写的信也表达同样的意思。但是,为了给自己鼓气,我要求自己作最后的、短暂几天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拒绝她的约会。我将接受下一次约会。为了减少这种分离的痛苦,我不把它看作是永久分离,虽然我感到它将是永久的。

这一年的元旦对我十分痛苦。当您不幸时,无论是有意义的日子还是纪念日,一切都会令你痛苦。然而,如果你失去了亲爱者,那么,痛苦仅仅来源于强烈的今昔对比,而我的痛苦则不然,它夹杂着未表明的希望:希尔贝特其实只盼着我主动和解,见我没有采取主动,她便利用元旦给我写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爱上你了,你来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见不到你我简直无法生活。从旧年的岁末起,我就认为这样一封信完全可能,也许并非如此,但是我对它的渴望和需要足以使我认为它完全可能。士兵在被打死以前,小偷在被抓获以前,或者一般来说,人在死前,都相信自己还有一段可以无限延长的时间,它好比是护身符,使个人有时是民族避免对危险的恐惧(而并非避免危险),实际上使他们不相信确实存在危险,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不需要勇气便能面对危险。这同一类型的毫无根据的信念支持着恋人,使他寄希望于和解,寄希望于来信。其实,只要我不再盼望信,我就不会再等待了。尽管你知道你还爱着的女人对你无动于衷,你却仍然赋予她一系列想法即使是冷淡的想法赋予她表达这些想法的意图,赋予她复杂的内心生活(你在她的内心中时时引起反感,但时时引起注意)。对希尔贝特在元旦这一天的感觉,我在后来几年的元旦日都有切身体会,那时,我根本不理睬她对我是专注还是沉默,是热情还是冷淡,我不会想,甚至不可能想到去寻求对我不复存在的问题的答案。我们恋爱时,爱情如此庞大以致我们自己容纳不了,它向被爱者辐射,触及她的表层,被截阻,被迫返回到起点,我们本人感情的这种回弹被我们误认为对方的感情,回弹比发射更令我们着迷,因为我们看不出这爱情来自我们本人。

元旦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希尔贝特的信没有来。那几天我收到几张迟发的或者被繁忙的邮局延误的贺年卡,所以在元月三号和四号,我仍然盼望她的信,不过希望越来越微弱。后来几天里,我哭了许多次。这是因为,我放弃希尔贝特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出自真心诚意,我一直盼望在新年收到她的信,眼前这个希望破灭了,而我又来不及准备另一个希望,我像服完了一小瓶吗啡而手头又没有第二瓶吗啡的病人一样痛苦异常。但是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而这两种解释并不相互排斥,因为同一种感情有时包括相反的因素,那就是在我的内心中,对希尔贝特来信所抱的希望曾使她的形象离我更近,当初我急于见她,我如何见到她,她如何待我,凡此种种所引起的激*情曾再次涌上心头。立即和解的可能性*否定了顺从其巨大力量往往不被我们察觉。人们对神经衰弱的病人说,只要他们躺在床上不看信不读报,他们便会逐渐安静下来,然而病人却不相信,认为这种生活方式只会更刺激他们的神经,同样,恋人们从相反的心理状态来观察放弃,在未真正付诸实行以前,他们也不会相信放弃会具有裨益身心的威力。

由于我心跳过速,人们叫我减少咖啡因的剂量,我减量以后,剧烈心跳果然停止,于是我开始怀疑:与希尔贝特近乎绝交时我所感到的焦虑莫非是由咖啡因所引起的?而每当这种焦虑重现时,我总以为是因为我看不见希尔贝特,或者(偶尔与她相遇)看见她冷冷的面孔而感到痛苦。不过,如果说这药才是痛苦的根源,而我的想象力进行了错误解释的话(这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情人们最沉重的精神痛苦往往是由和他们同居的女人的生理习惯所引起的),那么它仿佛是使特里斯多和绮瑟①饮后长久相爱的药酒。咖啡因的减量虽然立即使我身体好转,但并未消除我的忧郁。如果说这带毒性*的药没有创造忧郁,至少它曾使忧郁更为尖锐。①特里斯多和绮瑟是十二世纪法国民间传奇中的两个人物,他俩因误喝药酒永生相爱,并受迫害。

快到一月中旬,我对新年来信的希望破灭,失望所引起的附加的痛苦稍稍有所缓解,然而,节日前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它之所以十分残酷,是因为我就是这个悲伤的制造者,有意识的、自愿的、无情的、有耐心的制造者。希尔贝特和我的关系是我唯一珍惜的东西,而我却不遗余力地破坏它,用长期不来往的办法逐渐制造我的冷漠(并非她的冷漠,但实际上是一回事)。我不断地、竭尽全力地使我身上爱恋希尔贝特的那个我进行残酷的慢性*自杀,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此刻的行为及将来的后果。我不仅知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将不再爱希尔贝特,还知道她将为此感到遗憾,她会想方设法和我见面,但都和今天一样不能如愿以偿,并不是因为我太爱她,而是因为我肯定会爱上另一个女人,我将长时间地渴望她,等待她,不肯腾出一秒钟来和希尔贝特见面,因为希尔贝特对我将毫无意义。毫无疑问,就在此刻(我已决心不见她,除非她正式要求解释,或者表白全部爱情,而这是决不会发生的),我已失去希尔贝特,但我却更爱她(我比去年更强烈地感到她对我是多么重要,去年的每天下午,我都能如愿以偿地和她在一起,以为我们的友谊不受任何威胁)。毫无疑问,此刻我憎恶这个念头:有一天我会对另一个女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这念头从我这里夺去的不仅仅是希尔贝特,还有我的爱情和痛苦,而我是在爱情和痛苦之中,在眼泪中努力确定希尔贝特的意义的,现在却必须承认这爱情和痛苦并非她所专有,它们迟早会献给另一个女人。因此这至少是我当时的想法我们永远超然于具体对象之外,当我们恋爱时,我们感到爱情上并未刻着具体对象的名字,它在将来,在过去,都可能为另一个女人(而不是这个女人)诞生:而当我们不恋爱时,我们以明哲的态度对待爱情中的矛盾,我们随兴所至地高谈阔论,但我们并不体验爱情,因此并不认识它,因为对爱情的认识具有间歇性*,感情一出现,认识即消亡。我将不再爱希尔贝特,我的痛苦让我隐约窥见我的想象力所看不到的未来,当然,此刻还来得及向希尔贝特发出警告,告诉她这个未来正逐渐成形,告诉她它的来临是迫近的,甚至无法避免的如果她希尔贝特不来协助我对那尚在萌芽状态的未来的冷漠进行摧毁的话。多少次我想像给希尔贝特写信,或者跑去对她说:请注意,我已作出决定。此刻是我最后一次努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很快我就不再爱你了!可这又何必呢?我有什么权利责备希尔贝特无动于衷呢?我自己不是对除她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而并不引咎自责吗?最后一次!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事,因为我爱希尔贝特。但是对她来说,这就好像是友人在移居国外以前写信要求来访一样,而我们往往予以拒绝(仿佛拒绝爱我们的讨厌女人),因为我们在盼望快乐。我们每天所支配的时间具有弹性*,我们所体验的热情使它膨胀,我们所引起的热情使它收缩,而习惯将它填满。

此外,即使我对希尔贝特讲,她也听不懂。我们说话时,总以为听话者是我们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脑子。我的话语仿佛穿过暴雨的活动水帘才到达希尔贝特那里,拐弯抹角,面目全非,仅仅是可笑的声音,而再无任何含义。人们借话语所表达的真理并不具有不可抗拒的确凿性*,它不能立即使人信服,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真理才能在话语中完全成形。例如,在论战中,某人不顾种种论据证据,将对立面的理论斥为叛逆,但是后来他却皈依了这个最初被他憎恶的信念,而原先徒劳传播这个信念的人却不再相信它。又例如一部杰作,对于高声朗诵的崇拜者来说,它当然是传世之作,无需证明,而听者却认为它毫无意义或者平庸无奇,但后来听者也承认这是杰作,可惜为时太晚,作者已无法知道。同样,在爱情上,不论你做什么,障碍决不会被绝望者从外部摧毁;只有当你对它们不再感兴趣时,它们才会从另一方面,被不爱你的女人的内心力量所推倒;昔日你试图推倒但总不成功,如今它却突然倒坍,但对你已毫无意义。如果我将自己未来的冷漠及其防止办法告诉希尔贝特,她会以为我这样做表明我对她的爱情和需求超过她的估计,因此她更讨厌和我见面。确实,正是爱情使我比她更清楚地预见到这个爱情的结束,因为我连续处于前后矛盾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可以通过写信或见面对希尔贝特发出这个警告,因为这段时间说明我并非须臾离不了她,并且向她证明没有她我也能活下去。不巧的是,某些人,不知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向她说起我,而那口气使她认为是我央求他们这样做的。每当我得知戈达尔、我母亲、甚至诺布瓦先生用笨拙的话语破坏我刚刚作出的牺牲,践踏我的克制态度所获得的结果时(他们使她误认为我不再保持克制),我感到双倍的气恼。首先,我那用心良苦又卓有成效的回避必须从头开始,因为那些讨厌的人在我背后破坏了我的努力,使我前功尽弃。不仅如此,我和希尔贝特见面的愉快也会减色*,因为她不再认为我在体面地顺从,而认为我暗中活动,以谋求她不屑于赏赐的会晤。我诅咒人们这种无聊已极的闲言碎语,他们往往在关键时刻深深地伤害我们,而并无使坏或帮忙之意。他们什么也不想,为说话而说话。有时是因为我们未能对他们保持沉默,而他们的嘴又不紧(和我们一样)。当然,在摧毁爱情的这项残酷工程中,他们的作用远远比不上两个人这两人往往在一切即将圆满解决时使一切付之东流,其中一人出于过度的善意,另一人出于过度的恶意,而我们并不像怨恨不识时务的戈达尔之流一样怨恨这两个人,因为第二位是我们所爱的人,第一位是我们自己。

每次拜访斯万夫人,她总邀请我和女儿一道喝午茶,而且叫我直接给她女儿回信,因此,我常常给希尔贝特写信,在信中我没有选用我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词句,而仅为我的眼泪寻找最温柔的河床,因为遗憾和欲|望一样,并不试图自我分析,只要求自我满足。当一个人恋爱时,他的时间不是用来弄明白他的爱情是怎么回事,而是用来促成明天的约会。当他放弃爱情时,他不试图理解自己的悲伤,而是试图向引起这种悲伤的女人献上他认为最动人的话语。他说的是他认为有必要讲的,而对方不会理解的话,他在为自己说话。我写道:我原先以为这决不可能,唉!看来这并非十分困难。我还说:也许我再不见你了。我的话避免冷淡(她会认为那是矫揉造作),但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我在流泪,因为我感到它们表达的不是我可能相信的事,而是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下一次她托人要求和我见面时,我也会像这次一样鼓足勇气不让步,这样一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我会逐渐达到因长久不见面而不想见面的状态。我流泪,但是我有勇气(而且感到愉快)牺牲和她相会的幸福,以求有朝一日吸引她,然而,到了那一天,吸引不吸引她对我来说已无关紧要了。我假定尽管不太可能此刻她在爱我,正如我最后那次拜访她时她说的那样,我假定她的厌倦情绪不是出于对我的厌烦,而是出于嫉妒的敏感性*,出于和我相似的虚假的冷漠,这种假定仅仅使我的决定不那么残酷。我想象在几年以后,当我们彼此相忘时,我回顾往事,对她说我此刻写的信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会回答:怎么,你当时爱着我?你知道我多么盼望这封信,多么盼望和你见面,这封信使我哭得多伤心!我从她母亲家一回来便动手写信,虽然我想到我可能正在制造误会,但这个想法,由于它带来的忧愁,也由于它带来的愉快(我想象希尔贝特爱着我),促使我把信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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